封面新闻记者 薛维睿
1982年,加西亚·马尔克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他已在着手写作《霍乱时期的爱情》。“我拒绝接受人类末日。”他在诺奖演讲台上说,“爱真的存在,幸福真的可能,那些注定经受百年孤独的家族,也终于永远地享有了在大地上重生的机会。”
作为自己获诺奖后的第一部作品,马尔克斯写了一个不太“魔幻”甚至有些“传统”的主题——一见钟情和至死不渝的爱情,并将霍乱作为这个故事发生的时代背景。
小说设定在1880年到1930年之间,此时的哥伦比亚正处于分裂和内战之中,霍乱和战争构成了这一时期的阴郁底色,代表了拉美殖民地区孤独和愚昧的生存状态。霍乱指涉战争,同时隐喻爱情——“一方面它带来的是大规模的死亡,是人类的灾难,这些性质将它与战争联系在了一起;另一方面它热烈、痛苦的感受如同相思病,它带来了与世隔绝,又与爱情联系了起来。”
爱情类似霍乱,共同串联了故事的脉络:阿里萨爱上费尔明娜,其情状被怀疑感染了霍乱。费尔明娜和丈夫乌尔比诺的相识,源于一次疑似霍乱的误诊。乌尔比诺因为治理霍乱,成为城里举足轻重的人物。
最终是在挂着标志霍乱旗帜的航船上,阿里萨和费尔明娜得以驶向永生永世。马尔克斯相信“创造一种与这种乌托邦相反的现实还为时不晚”,霍乱成为永恒生命和爱情庇护之所,“原来是生命,而非死亡,才是没有止境的。”
拉美殖民地时期的霍乱与战争
马尔克斯曾透露,小说描写的是一个想象的地方,但它具有哥伦比亚加勒比海地区三个城市的因素,即卡塔赫纳、圣玛尔达和巴兰基利亚。这是一座殖民地城市,这里的美洲奴隶市场肮脏血腥,严酷的生存环境是“穷人等死的坟墓”。
霍乱是整个加勒比沿海地区及马格达莱纳河流域的常见病。当乌尔比诺从巴黎回到故乡,殖民地的贫穷和脏乱让他震惊。他几乎无法忍受眼前的景象:大海如死灰一般,露天的臭水沟散发出死亡的味道,街道的垃圾堆上到处都是饥饿的老鼠。城里的饮水状况和公共市场环境都是致命的隐患。居住在窝棚里的人都在露天大小便,屠宰场的残渣到处丢弃。“剁碎的脑袋,腐烂的内脏,动物的粪便在阳光下静静地漂浮在一片血沼泽中。”
霍乱是乌尔比诺的心病,他的父亲在六年前死于霍乱。那场霍乱一周内创造了城里有史以来最高的死亡记录。霍乱刚流行两个星期,墓地就已经满了,人们只得不带棺木草草葬下三层死人,“被填得满满当当的土地变成一块海绵,脚一踩,就渗出一股令人作呕的血水来。”
当他再次回到故乡,糟糕的环境让他意识到霍乱随时会再度爆发。作为小说中霍乱最坚定的治理者,乌尔比诺“把自己积蓄的全部热情都倾注到这个城市的命运之中。”
对于城市可怕的卫生状况,乌尔比诺向当局提出,请求填平西班牙人建造的污水沟,建议用封闭的下水管道替代,污水不该继续排向市场海湾,而是输往偏远的垃圾场。乌尔比诺试图教穷人建造自家的厕所,建议至少一星期收两次垃圾,然后运到无人区烧掉。
在巴黎接受了西方教育的的乌尔比诺,带着革新精神和近乎偏执的社会责任感,试图重新改造这座城市。如文学评论家奥维耶所说,乌尔比诺是马尔克斯作品中一个典型的医生形象:他是一个为迷信落后的小镇带来理性与现代的形象,试图给小镇带来城市外来文明和文化的产物。
他对先进科学和技术的掌握,让他在名望很高的同时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他的建议被当局忽视。直到他敏锐地确诊了一例病人,并且及时隔离了他,使疫情没有再度发展为不可控制的局面。人们开始相信,是他严格的医疗措施创造了奇迹,并意识到填堵污水沟、让市场远离垃圾堆的紧迫性。
打破秩序的霍乱和爱情
如同霍乱被视为对人类身体的侵袭,爱情也是现实生活中不安分的因子,越轨搅扰一切合乎常态的秩序。
在一个平常的下午,阿里萨从窗前经过,费尔明娜抬了抬头,“正是这偶然的一瞥,成为这场半世纪后仍未结束的惊天动力的爱情的源头”。这次见面让阿里萨“寡言少语,茶饭不思”,他开始“腹泻,吐绿水,晕头转向,还常常突然昏厥。”
这把他母亲吓坏了,因为这些反应像是染上了霍乱。阿里萨甚至脉搏微弱,呼吸沉重,有经验的老人看了也吓一跳。然而,这些症状不是因为霍乱而是因为爱情,只是“证实了相思病具有和霍乱相同的症状。”
对于阿里萨来说,爱情太像是霍乱了,它说来就来,无法抵抗,降临时逃不开也躲不掉,一旦染上再难治愈。
费尔明娜的父亲反对她和阿里萨交往,他认为自己美丽的、受过古典教育的女儿,应该通过一桩体面的婚姻获得新生。阿里萨身材瘦削,性格内向,衣衫褴褛,只是个毫无身份和地位的私生子。
乌尔比诺医生则是另一端的强者代表,他是世俗评判标准中典型的成功者:出生在有上百年历史的侯爵府,姓氏象征着家族的荣光和祖上的荫庇,青年时期留学在巴黎著名大学,学习了西方现代专业医学知识。
费尔明娜和乌尔比诺也开始于霍乱,他们的相识是一场误诊的果实。乌尔比诺的一位医生朋友,认为在费尔明娜身上看到了霍乱的先兆症状,请他前去确诊。最终诊断结果只是一次食物引起的肠道感染,这些症状其实是因为失去爱情(费尔明娜拒绝了阿里萨),而医生则“被自己对费尔明娜的爱火闪电般地击中了”。
费尔明娜和乌尔比诺结婚,完成了父亲将她变成一位高雅夫人的心愿,在婚后成为名副其实的贵族夫人。对乌尔比诺来说,他娶了一个加勒比地区最美丽的女子,“同她结婚是因为喜欢她的高傲,她的严肃,她的力量,也因为自己的一点儿虚荣心。”
在乌尔比诺和费尔明娜的生活里,马尔克斯描写了某种婚姻生活的本质:“社交生活的关键在于学会控制恐惧,夫妻生活的关键在于学会控制厌恶”;“如果真有爱情的话,那是另一回事,另一个生命”;“你要永远记住,对于一对恩爱夫妻,最重要的不是幸福,而是稳定。”
庇护永生爱情的霍乱旗帜
《霍乱时期的爱情》开篇写道,“不可避免,苦杏仁的气味总是让他想起爱情受阻的命运。”阿里萨式的“苦杏仁”爱情,在乌尔比诺信奉的那种社会规约之中,是背离婚姻、习俗、传统甚至道德的异己力量。
求而不得的阿里萨也曾困惑,哪种状态可能是所谓的爱情,“到底是在那张巨大的床上呢,还是在礼拜天宁静的下午?” 无论如何,他的答案是,“唯一使我痛苦死去的是不为爱情而死。”
经历了漫长的五十一年四个月零九天,当得知乌尔比诺去世,阿里萨几乎一刻也不能再等待,在费尔明娜成为寡妇的第一个晚上,再次向她重申了自己不渝的爱情。
如同年轻时一样,阿里萨废寝忘食地写信,坚持不懈地拜访,为了见面而精致打扮,细心研究称谓、签名和信封花饰,终于赢得了“一片燃烧着的、青春萌动的红晕”。
七十六岁的阿里萨,在与622个女人有过性生活之后,语气坚定地对费尔明娜说:“那是因为我为你保留了童贞。”费尔明娜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但她明白这句话“有用之处不在于它的意义,而在于它们清晰明理的力量”。
周遭没有随时间改变,现实再次阻拦了他们,女儿对母亲的感情横加干涉,“我们这个年龄的爱情已属荒唐,到了他们那个年龄,那简直就是卑鄙!”因为这句“无力又恶毒”的话,也因为对那种依靠偏见生活的愤慨,费尔明娜这次决绝地将女儿扫地出门。
费尔明娜将积怨了半个世纪的压抑倾倒而出,“一个世纪前,人们毁掉了我和这个可怜的男人的生活,因为我们太年轻;现在,他们又想在我们身上故技重施,因为我们太老了”。
费尔明娜跟随阿里萨登上“新忠诚号”,看着城市的灯火消失在地平线,这段旷日持久的爱情终于真实展开,他们不像新婚夫妻,也不像重聚恋人,而是“仿佛一举越过了漫长艰辛的夫妻生活,义无反顾地直达爱情的核心。他们像一对经历了生活磨难的老夫老妻,在宁静中超越了爱情的陷阱,超越了幻想的无情嘲弄和醒悟的海市蜃楼:超越了爱情。”
即将下船重面现实之时,霍乱成为他们的救赎。船上发生瘟疫,飘扬起象征霍乱的黄色旗帜。阿里萨让这艘船“一生一世”开下去,这是他五十三年七个月零十一天以来,一直都准备好的答案。他们彻底进入了隔离的乌托邦,也抵达了永生永世的爱情。
“灾难中的爱情更加高尚和伟大”,阿里萨曾读到这句话。船上的日日夜夜,他们已经在一起了足够长的时间,“足以发现无论何时何地,爱情始终都是爱情,只不过距离死亡越近,爱就越浓郁。”
【参考文献】
加西亚·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杨玲译,南海出版公司,2012 年
加西亚·马尔克斯、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拉美小说两人谈》,申宝楼译,《外国文艺》,2007 年第5 期
加西亚·马尔克斯,普利尼奥·阿·门多萨:《番石榴飘香》,林一安译,北京: 三联书店,1987年
加西亚·马尔克斯:《我不是来演讲的》,李静译,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2年
於珍珍:《霍乱时期的爱情》中的医生形象分析,《才智》,2014年
汪晖:真实的与乌托邦的——读《霍乱时期的爱情》,《读书》, 1989年
钱方舟,武田田:浅析《瘟疫年纪事》对《霍乱时期的爱情》的影响,《海外英语》,2018年
杜婧一:以爱情的名义永生永世——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浅析,《延边教育学院学报》,2014年
赵渭绒:庶民理论与权力视阈下的《霍乱时期的爱情》再解读,《燕山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
评论 11
fm883320 2020-03-04
学习了……
李兰兰 2020-03-01
霍乱即爱情,医生即安定的婚姻。当时的感觉。男女主都挺渣。
调皮的小公主 2020-03-01
从此苦杏仁定义了夏天 儒艮成为某种奇幻生物 还有就是,这本书很美好一点是,它的时空满满的,没有任何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