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疫史志㊻访谈启示录｜“守护者”李素英：“人的行为非一朝一夕能改变” 我国院感管理水平还不均衡

李素英：国家卫健委院感专家组成员、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佑安医院院感专家。 受访者供图

封面新闻记者 柳青

医院感染是指住院病人在医院内获得的感染，包括在住院期间发生的感染和在医院内获得出院后发生的感染，但不包括入院前已开始或者入院时已处于潜伏期的感染。医院工作人员在医院内获得的感染也属医院感染。

医院感染管理是指各级卫生行政部门、医疗机构及医务人员针对诊疗活动中存在的医院感染、医源性感染及相关的危险因素进行的预防、诊断和控制活动。

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院感专家组成员、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佑安医院院感专家。曾任北京市SARS医疗救治指挥中心院感组专家成员。

“（上世纪）80年代初，当时进病房，有的大夫看见我在采样，就对我说，你们天天来采样，还让人活不活了。”

2020年4月初，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佑安医院院感专家李素英对封面新闻记者回忆起几乎是“从零起步”的院感管理时，感触颇多，“听到这话心里确实很郁闷，当时的工作没有得到认可和重视。”

如果说医务人员是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那么院感管理人员则可以看作是白衣天使的“守护者”。

作为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院感专家组成员，2020年农历正月初一，67岁的李素英从北京赶赴武汉三家最早的新冠肺炎定点医院之一——武汉市汉口医院。她陪着施工队进入已经收治患者的隔离病房，指导这家综合医院按照传染病定点医院要求重建了院感管理流程。

李素英（左）在武汉市汉口医院指导病房改造 受访者供图

3月初，中央指导组成员、国务院副秘书长丁向阳宣布，援鄂的4.2万名医务人员实现零感染。李素英曾在接受封面新闻记者采访时感叹，“感觉付出很值得。”

今年67岁李素英曾经担任北京佑安医院医院感染管理处主任。30多年前，她进入病房采样时，正是中国院感管理的起步阶段——1986年，原卫生部组建了全国医院感染监测体系，由17家医院和8家防疫站（后疾控中心）组成，1992年发展到134家医院。1994年，我国颁布第一部《医院感染管理规范（试行）》，2001年，院感诊断标准颁布，将医务人员在医院内发生的感染纳入医院感染的范围内。

然而在2003年，初步建立的院感管理没能经受住SARS疫情初期的猛烈攻击，一些医院甚至成为SARS传播的疫源地，北京大学人民医院因为暴发严重院感成为新中国成立以来首座被整体隔离的综合医院。

院感管理的重要性在SARS疫情中被充分认识——为了实现医务人员零感染的目标，时任北京小汤山医院院长的张雁灵与各病区主任签订预防感染“军令状”。作为北京市SARS医疗救治指挥中心院感组专家成员， 李素英则指导北京改造26家医院隔离病房和11个发热诊室，完成5000余张床位的院感前期任务。

2006年，原卫生部成立了医院感染控制标准委员会，同年，《医院感染管理办法》出台，明确住院床位总数在100张以上的医院应当设立医院感染管理委员会和独立的医院感染管理部门，发生5例以上医院感染暴发等三种情形，医疗机构应于12小时内向所在地的县级地方人民政府卫生行政部门报告，并同时向所在地疾病预防控制机构报告。对可能造成重大公共影响或者严重后果的医院感染，应当按照《国家突发公共卫生事件相关信息报告管理工作规范（试行）》的要求进行报告。

根据国家卫健委2019年6月公布的数据显示，我国2014年以来报告的医院感染现患率为2.3%-2.7%。根据相关文献报道，美国同期现患率为3.2%-4%，欧洲为5.9%。

李素英表示，我国医院感染管理工作近些年来有了明显的进步，“但就整体水平发展还不太均衡，有些医院感染管理要好些，人员配备、感染防控的资金投入等都比较到位，有效地控制了医院感染暴发事件的发生。”

李素英（中）在武汉市汉口医院指导发热门诊改造

以下是封面新闻记者与李素英的对话：

封面新闻：您是什么时候开始从事院感工作的？

李素英：我从（19）70年当兵一直到（19）81年的12月，（19）82年转业进了北京佑安医院。科室那会儿叫消毒科，也属于院感管理的部分内容。后来我在北京的防疫站进修了一年多，回来就在医院率先成立了院感实验室，做空气培养、环境检测等等，自己摸第一手资料。刚开始大家不重视（院感），后来尤其是2003年SARS以后，我觉得国家确实重视院感工作了。

封面新闻：上世纪80、90年代，医院如何控制院内感染？您曾经介绍，有科室曾玩笑“天天来采样，我们都活不了了”，这是当时的普遍情况吗？

李素英：是（上世纪）80年代初，我从一个外科大夫转行做医院感染管理工作。那个年代大家对医院感染的概念都比较陌生，北京佑安医院当时是一个专科传染病医院，如果不认真做好消毒隔离工作，很容易导致传染病的传播扩散，所以医院成立了消毒科，负责医院消毒、杀虫、灭鼠工作，当然这些工作内容也属于医院感染管理的范畴。为了尽快熟悉工作，我要求到北京市防疫站（现在的疾控中心）去进修，进修一年多回来后就建立了院感监测实验室，负责空气、物表和环境的污染监测，当时进病房采样，有的大夫看见我在采样，就对我说：你们天天来采样，还让人活不活了。听到这话心里确实很郁闷，因为你的工作当时没有得到认可和重视。

封面新闻：在2003年SARS期间，北京大学人民医院共93名医护人员被感染，当年4月23日，人民医院被隔离。您了解当时的情况吗？当时的医务人员对于院感是什么概念？

李素英：在SARS期间，我被紧急借调到北京SARS医疗救治指挥中心工作了几个月。疫情初期医院病人人满为患，许多医务人员被感染，当时对北京地区的北京大学人民医院和通洲潞河医院两家实施了封闭隔离，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被整体隔离的医院。我当时曾陪同世界卫生组织两次去现场调查，主要是因为早期人们对SARS病原体特性和传播途径不了解，医务人员防护不到位造成的。

封面新闻：2003年，您曾经是北京市SARS医疗救治指挥中心院感组专家成员，指导北京改造多家医院隔离病房和发热诊室。这些工作在人民医院发生大规模院感之前还是之后？您对哪家医院的改造印象最深？

李素英：两家医院被封闭隔离是在疫情初期出现的情况。4月21日北京成立SARS医疗救治指挥中心后，不断开发改造医院，随着26家医院隔离病房的有序改造完成，病人被快速收容，有效隔离了传染源，新发感染确诊病人数很快从3位数下降到2位数。

为了降低病亡率，需选择具有救治能力的大型综合医院按照传染病隔离要求进行改造。当时选择了北京宣武医院和中日友好医院两家，宣武医院位于城市中心，附近离居民区相对较近，当时医院使用的又是中央空调，隔离改造困难很多。

封面新闻：您还曾参与撰写近4万字的《SARS临床工作指南》《医护人员防护着装》等14项工作指南。是不是可以理解为，直到那时，普通医务人员连防护服的应该如何着装都不清楚？

李素英：SARS初期，综合医院的医务人员没有专门诊疗过传染病，那时都是发现疑似传染病就请专家会诊，确诊病人就转到佑安和地坛医院了。那时有些医护人员都没有见过隔离衣、防护服是什么样，更别说如何进行穿脱了。我记得最早北京市卫生局准备组建医疗队，对定点医院进行支援，当时是在北京商务会馆举行的首次大规模上岗前培训，我一边讲如何穿脱隔离衣，同时请我院一位护士长旁边做示范，后来拍成了视频作为前线培训教材。

封面新闻：2003年11月，卫生部发布《医院预防与控制传染性非典型肺炎(SARS)医院感染的技术指南》。您参与这部指南的编定了吗？

李素英：我当时是北京和国家SARS临床防控专家组成员，参与了上述《技术指南》的制订工作。

封面新闻：2003年，小汤山医院为什么能够做到医务人员零感染？

李素英：小汤山医院全部设施和功能都是严格按照传染病医院标准要求设计建设的，布局流程都非常合理，首先从硬件设施上提供了保证安全的工作环境。“力争实现医务人员零感染，确保决战非典全胜！”这是当时总后勤部党委对小汤山医院的明确要求。为了不让一名医护人员倒下，每个人都签署了《预防院内感染军令状》，并且医院党委严格制订并要求认真执行各项感染防控制度，临时组成了专职督导员队伍，对病区防感染工作实施24小时不间断督导。在被SARS病毒重重包围中，“零感染”在许多人看来都不可能实现，但小汤山医院的全体医务人员创造了奇迹，实现了医护人员“零感染”的惊人创举。

封面新闻：您曾在青海现场处理肺鼠疫。当时青海的医院医疗条件如何？那次处置用到了SARS的经验吗？

李素英：2009年8月青海省兴海县子科滩镇发生肺鼠疫疫情，疫情导致两人死亡，10人感染。当时我随卫生部应急专家组首先到了青海省应急指挥部简单了解疫情情况，随后赶往肺鼠疫病人收容医院—兴海县人民医院。我到医院后，根据存在问题，多次开展医院感染防控知识培训，建议医务人员下班离开隔离病房，将附近的一个楼作为医务人员休息的地方，并增加洗澡条件。

我在那工作10来天吧，往返医院和应急指挥部之间，指导消毒、防护等。SARS疫情积累的经验使我现场处理肺鼠疫疫情时能够抓住感染防控的关键点从容应对。

封面新闻：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初期，武汉的医疗机构也发生了院内感染，您了解到的原因是什么？

李素英：这次发生在武汉的医务人员感染，呼吸科以外科室的人员较多。主要因为呼吸科日常诊疗接触的都是患有呼吸系统疾病的病人，面对呼吸系统疾病临床医护人员都习惯戴口罩接触病人，也就是防护意识比较强。

我们一直强调医疗护理工作中要坚持标准预防的原则。标准预防是针对医院所有患者和医务人员采取的一组预防感染措施，包括手卫生、根据预期可能的暴露选用手套、隔离衣、口罩、护目镜或防护面屏，以及安全注射。也包括穿戴合适的防护用品处理患者环境中污染的物品与医疗器械。

疫情初期我们对引起的新冠肺炎病毒不认识，对它的特性和传播途径不清楚，如何进行有效防护不了解，所以发生了部分医务人员感染。

李素英（左）在武汉市汉口医院指导院感防控工作

封面新闻：当前，我国的院感管理是按照什么标准执行？是2006年的《医院感染管理办法》吗？

李素英：《医院感染管理办法》于2006年9月1日起施行。这是一部政策性、科学性和实用性很强的法规，这些年国内的医院感染管理工作基本遵循的就是这个法规，后来国家卫计委、国家卫健委又先后颁布了许多部门规章和感染控制相关的技术指南，这些法规、规范和指南，有力推动了我国的医院感染管理工作的进展。

封面新闻：国家卫健委的数据显示，我国医院感染的发生水平与欧美国家大体相当，甚至略低一些。就您的了解，目前我国院感整体水品如何？

李素英：我国医院感染管理工作近些年来有了明显的进步，从医院感染现患率来看与世界发达国家基本差不多甚至还低一些。但就整体水平发展还不太均衡，有些省市医院感染管理要好些，领导重视、人员配备、感染防控的资金投入等都比较到位，有效地控制了医院感染暴发事件的发生。

封面新闻：目前我国医院的感控汇报和管理体系建设如何？

李素英：目前国家医院感染管理体系建设比较健全，国家有医院感染管理和质量质控中心，负责全国医疗机构的感染防控工作；各省市有医院感染管理质量控制与改进中心，负责省市区域内医疗机构的感染防控工作。

各级医疗机构都按照《医院感染管理办法》的要求，建立了三级感染管理网络：医院感染管理委员会、医院感染管理部门（处、科、办公室等）和临床医院感染管理小组。

封面新闻：目前我国的院感队伍如何培养呢？

李素英：我国目前有许多医院感染专职人员在从事医院感染管理工作，但医院感染的专业学科建设还有大量的工作要做，比如医学院校要增设医院感染专业系或增加医院感染专业课程，专门培养医院感染专业人才，以保证专业人才稳定。目前从事医院感染管理的专职人员都是从临床、护理或其他专业改行过来的。从事医院感染管理工作前经过一定学时的岗前培训后上岗，工作过程中每年还要接受继续教育培训，以便不断掌握日益更新的感控技术和方法。

封面新闻：院感管理在公共卫生体系中应该是什么位置？院感管理难在什么地方？

李素英：医院感染管理是公共卫生体系重要的组成部分，一旦出现医院感染暴发，都会严重影响医院正常的医疗秩序，给人民的生命和健康造成严重损害。在历次重大公共卫生事件中，医院感染防控更显得突出，比如2003年SARS和这次新冠肺炎疫情，无论是哪个国家对医院感染防控重视不足，导致医务人员因疫病感染减员或未有效控制疫病致使其在医院肆意蔓延，都会严重影响疫情的控制。

院感管理难在哪？首先要重视。重视了，管理人员、管理资金都可以到位。管理技术也是不可缺的，这些年国家卫生行政管理部门印发了很多有关感染防控的规范和技术指南，正在逐步规范医疗机构医务人员的医疗行为。但人的行为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需要不断强化，因为医院感染管理不仅是各级政府、各级领导和医院感染管理专、兼职人员的重要责任，更要求每一位医院员工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都要自觉规范自己的医疗行为，比如手卫生、隔离防护、无菌操作等。只有全员都重视医院感染防控，医院感染才能做得更好，才能取得更大成效。

参考文献：

《医院感染管理办法》，2006年6月15日经卫生部部务会议讨论通过，2006年7月6日公布，自2006年9月1日起施行。

《回望小汤山》，张雁灵，人民军医出版社，201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