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她拍了这么多人的裸照，却没有一个人露脸？

封面新闻记者 张路延

一个人赤身裸体，用相机拍下照片，很容易就会沾染上色情的意味，若是恰逢荒木经惟这样的大师，或许会变换为情色，但总脱离不了性的色彩。

但李艾筱办到了。

85后的她，是一位摄影师。2014年时，为了过一个不同的生日，她开始了一场名为《私人物品》的拍摄项目，所有来拍摄的人，都是裸体出镜，除此之外，是一件对其意义特殊的私人物品。

对了，这些裸照还都“没有脸”。

“脸可以表达的东西太多了，各种千变万化的表情，很容易就有假装的成分，一个人藏起脸后，身体都是差不多的，在这种差不多里，如何用身体表达唯一的你，这是一种更诚恳、更真实的表达。”她如是解释。

在她看来，真实，正是《私人物品》的意义所在。

“无论我还是这件物品，都只是一个引子，引入你呈现一个真实的自己，就像那个永远的问题‘我是谁’，最后提供答案的人，是你自己。”

在这个想法开始前，她其实就有了行动，只是当时还属于懵懂不清的状态。

李艾筱是成都人，父亲是摄影发烧友，耳濡目染下，她从小就和相机结下了不解之缘，大学毕业工作几年后，她干脆辞职当起了自由职业者，在城中央租住了一间小小的公寓，客厅贴满了海报，墙面挂着几层背景布，主要功能其实是拍照。

2013年的冬天，有一个晚上，她闺蜜来找她聊天。当时，闺蜜处于一个年轻人常见的特殊时期，被父母催婚催得很紧，人很焦虑。有点类似缓和气氛，又像是突发奇想，李艾筱就提议，好久没给你拍照了，我们我们边拍边聊吧。

当晚有点热，闺蜜脱了外套，后来脱得更少。李艾筱突然有了灵感，说要不你全脱了？当下这个感觉非常好。

等闺蜜脱了衣服，她觉得还差点什么，就问闺蜜，在这件房间里，如果要选一件物品和你拍照，你会选什么？因为平时有商业拍摄等关系，她的客厅兼影棚里，有不少服饰道具，闺蜜走来走去，摘下一面婚礼头纱，回答她，就这个！

戴着这面头纱，她们拍到了很棒的照片。而好照片的由来，在李艾筱眼中，正是因为头纱切中了当时闺蜜的心境，得以呈现出真实。在机缘巧合下，这成了《私人物品》第一张照片，但这种定义，却是过了一年多才产生。

闺蜜的照片，就像是一颗沉睡的种子，等李艾筱第二年过生日时，才逐渐苏醒。

她当时快27岁了，不想再过以前那种吃饭唱歌的生日，因为“喧嚣之后人更孤独”，而是想给予自己一份特殊的生日礼物，她想到了和自己一样的年轻人，他们这一代，究竟在想什么？

“20-30，是人生中一个特别的年龄段，如同花样年华一般，身体的美和个性的张扬都是一体的，我就想做一个《20》的项目，拍20个这个年龄段的普通人，男女各一半，作为我27岁的生日礼物。”

而拍摄的形式，就是她为闺蜜拍摄的那种照片，每个人都不穿衣服，带着一件私人物品，这件物品是一种“the one”，“它和你是有特殊关联的，承载了这个人专属的情感和记忆，是那件只能选一样你会选什么的东西。”

不同于和闺蜜的相熟，刚开始《20》拍摄时，因为裸体出镜的关系，她也免不了尴尬。有次，拍摄一位男性朋友时，无论对方脱衣服还是摆姿势时，她都背对着对方，两个人都很紧张，对方忍不住喊“李艾筱，我求你了！你专业点！”

她才意识到，需要正视自己做的项目，在大学时就有辅修心理学背景的她，迅速进行调整，“刚开始拍朋友时，大家还喝点小酒放松，后来开始拍陌生人，就完全没有了，比较专业自然的状态。”

因为人体摄影的关系，导致后来的她，还会经常收到一些奇怪的提问，“有一次分享会上，有人问我裸体看多了，会不会性冷淡？有人问别人裸体出镜，我你要不要也裸体拍？（哈哈哈）对普通人来说，对人体多少都会好奇。”

《20》完成后，她本来想告一段落，不料这个作品公开后，很多人表示想拍摄，也有很多人前来应征，李艾筱就开始思考，它是否存在一定意义，是否该继续？她给出了肯定的答案，于是就有了《私人物品》。

“保留了裸体出镜和私人物品，去掉了年龄限制，它的意义不再是看到我们这一代，我想看到这个时代更多真实的人。”

如今，这已经是《私人物品》的第5个年头，李艾筱已经拍了90多个人，从19岁到89岁不等，他们带来了各种各样的私人物品，有人带来的是物、有人带来的是伤疤、有人带来的是情绪、有人带来的是人……

“我对私人物品并没有一个限制，只要能代表你就可以，有女孩发信息给我，我可以带上琵琶和他吗？我说可以，那个男孩穿着衣服和她拍照，后来，晚上我收到女孩的短信，她说，我们今天分手了。”

对李艾筱来说，这样的情景并不鲜见，很多人和《私人物品》的关系，其实是一种有仪式感的放下。

有人展示了伤疤，从来都是头发藏住的，她说要直面自己恐惧；有人带来了饼干盒子，8年前为男朋友装满亲手烤制的饼干，8年后装满了养生药品，而她终于决定要走出去了；有人带来一只戒指，另一半跟着对方进了天堂，出手术室，他不敢掀开布，只看见戴戒指的手……

“如果没有这件私人物品，你用什么来承载你的情感？它就是你的情感载体，就像出门你带一个包，没有包，你的东西往那里放，没有这个私人物品，你的情感往那里放。”

李艾筱说，每次拍摄前，她都会和他们聊天，“你唯一的私人物品是什么？如果有一天你要离开了，什么能用来想起你？这就像那个永远的问题‘你是谁’？你需要回答它，而答案其实在你手上。”

从第一季到第五季，她已经花了数年时间拍摄《私人物品》，相对她拍摄的数量，和其他摄影项目，效率并不算高，因为大量的时间花在了招募和沟通上，她自己却并不介意。

“你问过我，为什么知道这个项目的人不多？我当然知道，我可以做得快一些，我可以拿去参展什么的，但我一直没有，一旦有了功利的色彩，它就会变味了，我觉得这个作品是做给我自己的，或者说，是做给我们的，我和他们，每一个人都会花很多心力。”

每一个前来拍摄的对象，会先给她招募邮箱里发邮件，讲述自己和私人物品的故事，如果她觉得合适，就会加私人微信，聊一段时间后，她觉得对方“准备好了”，就会邀请别人上门拍摄。

“有些人处于一个人生的节点时，会特别想要来拍照，比如分手，我会拒绝，你不是想要拍照，你只是想要一个出口”，在她看来，来拍摄的人，都是“有准备的人”，他们已经有了裸露的准备，而她只是一个倾听者和引入者，带领别人来直面真实的自己。

等到正式上门拍摄前，她也不会立刻拍照，而是在影棚的沙发上，先跟对方进行长达一个小时更久的聊天，让对方打开自己，“我觉得差不多了，才会开始拍摄，相比身体的裸露，内心的裸露更重要。”

而她，是一个能让人打开的人。很多她拍摄过的人，说她有一种“可以被他们倾诉的”能力，她说，一来会有意识地训练倾听对方，二来其实也是对方准备好了，想要被看到。

“很多人讲述自己的经历时，都会哭，甚至无法自抑”，她看到过太多人内心的苦痛，她将其称为一个人的软肋，“很多人看起来外表很强大，内心其实很脆弱，大家都希望这种脆弱能被看到、被抚慰，又害怕被攻击。”

而她和《私人物品》，成了他们一个巨大的树洞。

“我去年觉得太重了，装满了大家的秘密，我快要扛不住了，就停止了一段时间拍摄，有天，有个拍摄对象约我喝酒，他很牙尖，你大姨妈吗？脸色这么难看，我们聊到这个项目，他突然鼓励我，艾筱，你做这个真的很棒，它对很多人都很有意义，我突然意识到，这个项目已经不是我自己的了，我推动着他们，他们也在推动我。”

回归正轨后，她又开始了新的拍摄，她的计划是拍100个人，但是否会完结，她也不确定，在她看来，《私人物品》逐渐有了一种互相拿取的力量。

她讲述起最近拍摄的一个老爷爷，89岁，在美术院校做裸模：

“耳聪目明，特别灵光，拍摄前聊天时，他讲述了他的故事，非常坎坷的一生，小时候家里穷，还吃不上饭，后来还经历战争、妻子自杀等，而他现在依然在追求自我，他当裸模，家人很反对，还要脱离关系，但他很坚持，他说不是每个人思想都只有簸箕大，说到人应该有梦想的时候，眼睛都在发光，我觉得时间真的是一个残忍又奇怪的东西，他那么多皱纹，老得像老树皮一样，但内在却那么丰盈。”

她后来忍不住，还问了老人如何看待死亡的问题，“他很平静地回答我‘我从来不畏惧死亡，我随时都准备好了’，我感触很大。”

而这些有力量的照片，也许有天，我们也会看见。李艾筱说，等拍到100个人时，也许她会拿出来给大家见面：

虽然每张照片都没有露脸，但每一个人，我都拍了他们穿着衣服的照片，如果有天公布出来时，我会让大家都看见，我感谢他们每一个人。